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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1. 塔吉鼓 / Tajin Drum I

2. 塔吉鼓 / Tajin Drum II

3. 柿子 / Come In

塔吉鼓 / Tajin Drum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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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生来就爱鼓,这是一切的开端,在这里我没有办法描述这个鼓的样子,因为我从未见过它,塔吉也从来不说“鼓”,他只说“THAT”,念的时候喜欢拆开音节,TH-A-T,最后的T加了重音,语调上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塔吉,他游走在海边的鱼市场,手上拿着一串五顏六色的看起來很像是充了气的肥鱼,它们向上漂浮,只靠一根细细的线牵著,像是气球,也像是风筝。一点灰尘朝我的眼睛飘过来,我抬手去擦,而当我放下手时,左边穿着黑袍只露双眼的女人出现在了我的右手边,隔壁摊上摆着的金字塔模型向右移动了三个单位,小贩领口的花纹从格纹变成了竖纹的,所有的人停止了动作和言语,我的手指疯狂地痉挛,我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我慢慢撺紧拳头,“嗞——”耳边响起尖锐而持续的蜂鸣声,我用双手捂住双耳,想起学校里的消防演习——然而很快一切又重新开始流动,数不清的嘈杂和喧嚣灌入耳朵,直到塔吉站在我的面前,我才急忙扭头,却看到黑袍女人已经走在了我的正后方,我的眼神试图越过塔吉,我想检查金字塔的位置和小贩领口的花纹,可塔吉站的位置是那样刚好,以至于我全然没有办法看见。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他的额头中央有一块明显的白,这使得我在和他讲话的时候无所适从,我忍不住地将眼神向上飘,尽力看清白色的图案,可我又深怕引起他的不悦,努力将眼神定住,在这短短的数十秒内我焦灼不安,于是我最后只听到塔吉说“Photo, please?“,这段时间以来我早就习惯被人要求合照,迄今为止有数十张我和他人的合照流落在网络,而我应该永远也找不到它们,可它们确确实实是我。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我没有见过这个牌子,但是却异常熟悉,具体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我只记得我的困惑。

 

他抬起左手,打开相机功能,右手握着一把肥鱼的线,我把头靠过去,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杏仁味,我想是来自于那些奇异的肥鱼,味道透过鼻腔直冲进我的嘴里,宛如在嚼焚化的杏仁尸体,但我仍然对着屏幕里的自己自觉地弯起嘴角,对照片尽我应尽的义务,但我总觉得屏幕里我的动作要慢一点,或许是幻觉。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是否拍下了照片,因为屏幕突然暗掉,在塔吉扭成一团的眉眼和一句破音里我知道,手机没电了。按理我应该为他感到可惜,或是为逃脱了一次不自然的笑容而侥幸,但我那时候却迎来了一阵莫名的心悸,我燃起了必须帮他完成拍照心愿的斗志,这是一个光荣而伟大使命。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不是为了在屏幕里看清他额头上的白,不是为了再闻一次杏仁尸体味,但我知道我很快就后悔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机,示意我可以来拍合照。他显然高兴了起来,咧嘴笑的时候我意识到他有点龅牙,露出了明显的牙龈,粉红色的,并不讨人厌。而在我举起手机的那一刻,我隐隐感到不安——在屏幕里我看到有东西在极度上升,我按下了拍摄,照片里显示出塔吉张嘴尖叫和惶恐的脸——肥鱼飞了。

 

它们飘飘摇摇地向着远处的城堡飞过去。塔吉来不及跟我说再见,向着肥鱼的方向狂奔,带起的一阵风里飘着杏仁尸体味。

 

大概三秒,我就追随不到塔吉了。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左边的黑袍女人,金字塔模型仍然摆在远处,小贩领口的花纹是格子的。天空里没有肥鱼。

 

“你怎么了?”我的右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习惯性地从左边扭过头去,万幸,是阿年回来了。

 

阿年是一个诚实的男孩子。这种诚实体现在他会盯着我看很久,然后告诉我“你的口红有点溢出”,通常情况下我都会送他一个世纪白眼,接着他会说“我觉得很好看”,于是我又原谅了他。他日常最大的乐趣是过安检,甚至对于脱鞋检查这件麻烦的事表现得异常乐衷,我怀疑他是个恋足癖。他还有一点好,也有一点烦人,就是对于我提出的所有奇怪问题都会拿出认真考据、仔细探索的精神,即使有时候他会叹口气说,回答不了。但无论如何,我心里还是偷偷爱他。

 

“你在看什么呢?”阿年踱步到我面前,摆了摆手。

 

“……”我想了一下,“看你的发箍有点歪。”

 

他尚未放下的手局促地上移,扶了扶发箍,耳朵显出迷人的粉色。可能是因为最近才开始留起长发,他开始关注所有镜面里投射的自己,地铁玻璃、车的后视镜和街边的栏杆,偶尔还有吃饭时的不锈钢勺。他每次发现我在看他照镜子时都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我一直想告诉他那时候的他最是可爱。

 

看阿年头发的时候,我又莫名想起了塔吉额头上的白,不太自在地岔开话题说,“黎觉人呢?”

 

其实我心里一直讨厌该死的黎觉。可他是我梦里的常客,而我一次也梦不见阿年。

 

昨天晚上我和黎觉回了高中的母校。

 

“你为什么穿着白色的西装?”他看起来特别奇怪,印象里他从未在我面前穿过西装,总是装作不在意衣着地穿着一身黑来隐藏他对色彩的无能为力。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看不清楚他的脸。我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手腕上绑着白色的蕾丝花,顺着手腕看上去,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

 

三天之前,我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之上,穿着一件认真的白衬衫,推了推空荡荡的眼镜架,清了清嗓子,进行演说:“古代社会的婚姻制度建立在大家都死得早这件事上,可我们现在都活得久了,所以如今我们应该基于文化与经济自由市场化的发展下大力推举新的婚姻制度,比如流动会员制,按年份分期购买,配套婚姻保险,还可以设置白金、黄金、普通会员,下面我来具体谈谈这个想法。”

 

我心跳得非常快,咧着嘴露出丑陋的笑,身体微微颤抖,呼吸的每一刻都在担心下一秒会接不上,我发现我比谁都要期待和眼前这个男人走向婚姻——一个我曾将其定义为所有制的东西,我意识到我过去的浅薄理解来自于我为了回避而装出的愚蠢的逞强。

 

他未发一言地走向操场,我跟在他后面,他停下的时候突然所有的人开始向着我们涌来。我瞬间紧张于被人潮冲散,想去牵他的手,但那时候我明显看到了他脸上的厌恶与憎恨,他拍掉了我刚搭上他胳膊的手,我的手落在半空,僵硬地颤抖不停,无法呼吸。人们熙熙攘攘,打到了我的手,我愤怒地几近要爆发,想要对着她的脸狠狠扇下巴掌,猛然我发现所有人都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裤子,甚至连脸都停留在那个时候,和高中的毕业照一模一样。“只有我们长大了?”我看着自己一双早已远离细嫩这个词的手发呆。

 

“滴答——滴答——”我打了个喷嚏,红在我的眼前漾开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霸道地钻入我的鼻腔。我抬起头——

 

黎觉岔开大腿,我正对着他好看的性器。我环顾四周,我坐在一条空旷无人的马路上。他裸露地站着。我来不及回转思绪,他突然走向黑暗深处,我再一次奔了过去——在路灯光下的迷雾里我看到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起伏,我看到女人丰满的胸部和并不纤细的腿,我听到他们喘着粗气,我听到耳边巨大的拖拉机碾过铁道的声音。最后我看到了,我看清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脸,是黎觉和我。

 

我万分惊愕地狂奔,我听到黑暗里我的喘气声,一百米,跑出一百米,我再次看到了光亮、黎觉的脸,以及在我正不断摆动腰干的身体下的他裸露的上身。在巨大的轰鸣和海边潮水涌来的那一刻,我最后抓到了一样东西——阿年的发箍。醒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高中母校的后门,身边是穿着、白色西装的黎觉,警铃大作,我撕心裂肺般大吼,上拳砸腿,可黎觉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他完全看不见我的动作。终于,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不说话?这么冷漠?”

 

“为什么不说话?这么冷漠?”黎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惊醒,一身冷汗。看到黎觉嘴巴微张、皱着眉、穿着完好地站在我面前。阿年朝我摆了摆手,“喂,傻了吗?”我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刚复习了一遍梦中亲密剧码的男人,没来由的心烦(还有并不想承认的害羞),移开了视线。

 

“你刚去买什么了?”阿年问。

 

“这个,”黎觉从背后拿出了一支肥鱼。

塔吉鼓 / Tajin Drum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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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骗了我们,可是你还答应帮他找鼓槌?”我坐在床上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黎觉。

 

“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黎觉把手机搁在床头柜,看着我,阿年趴在地上收拾着行李。

 

“可怜?”我想我的面部表情必然有点狰狞,“他利用了我们,而你却在这边说他可怜?”

 

“……他或许真的有姐姐要结婚,或许……”黎觉停顿了片刻,“算了,我只是觉得可怜。”

 

我抱着枕头,盘起了腿,长的睡裤变成了七分,露出了脚踝。阿年看了我一眼,转而又看了看黎觉。

 

“去年我遇到一个在工地搬砖的人,他偷懒又不负责任,包工头看不起他,工友嫌弃他,可我……觉得他可怜。命运?或者……”

 

我换上了一张恶毒的令人讨厌的脸,讥讽道,“这样说很有优越感吧?”

 

“什么意思?”黎觉被打断得来不及反应,阿年仍然保持着趴着的姿势,撅起的屁股上有一块巨大的补丁,是个涂着红唇的嘴张开成“O”型的金发美女,他总是喜欢一些新潮的东西。

 

“我说你肯定很有优越感吧,以一个施舍者的身份去审视一个为了一点点钱而展露自己出色演技的人,或者是一个消极的看待自己毫无希望的人生的人,那些被你冠上可怜二字以此来验证您高贵身份的人,还真优越”我歪着一边的嘴角,把语气调成上扬,抓住了所有思考的空隙,高傲的抬起了下巴。我有些得意,“泛滥的同情心成功塑造了一个您这样具有社会关怀的人,您的善良上帝都看见了”

 

“我没有这样想,”黎觉认真的看我,在他的聚焦的瞳孔里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愧疚和动摇。

 

“可你这样做了,在你对他、对他们产生怜悯的那一刻,你就是认为自己是比他们高贵的,你还认为我这样的人苛刻又冷酷,你让低阶和同阶的人一起证明你的温情,”我看到阿年仍然在纠结行李箱里充电线和洗漱用品的摆放位置,有些暴躁和不耐烦。

 

“你不能否认我们是多吃多占的人,这是事实,”他的语气让我感到脚踝有点冷,空调温度似乎调得太低了,“如果故意将我们和他放在一个平面,这种刻意听起来会不会比我的优越更可怕?”

 

我在他并不强硬的语气里嗅出了不悦,终于我憋足了气,准备了比我原本音调高八度的声音,张口进行一次逻辑自洽的高超辩驳——“假设——”

 

“啪嗒——”

 

“……阿年,你干嘛?”我的声音。

“……开灯,阿年。”黎觉说。

 

一个大大的哈欠,“关灯睡觉”,耳边传来上床翻被子的声音。

 

在黑暗里我和黎觉面面相觑,准备好的大型演讲被临时叫停。

 

我没能睡着,喉咙有火,心里很痒。在我第二十六次从左边翻身到右边(或是从右边翻身到左边)的时候,我终于迎来了一个转机——

 

它非常细微,可是我听得极其清晰——黎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在我耳边爆炸开来,碎片割破了鼓膜和耳管,感受器顺着神经系统传达并翻译了一个重要讯息——愤怒,它轰鸣地过于大声以至于我一时之间仿佛置身在浴血的战场,面前的所有物品都染着一层好看要命的血色,所有的物品都在痛苦地尖叫但是发不出声。

 

三秒内我掀被而起,伸手按下了灯的开关,我瞪大了眼睛,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不该因为适应不了光亮而皱眉,代价是眼睛不适的流了一点点泪。就当是助兴好了,我想。

 

“黎觉,你如果觉得我刻薄冷血你可以直说,如果你需要和我大吵一架我随时都可以开始,但是请您解释一下叹气是什么意思?高贵的您对庸俗的我的一次容忍?温情的您对冷漠的我的一次宽恕?我该不该说一句谢谢您了真是难为您了?叹气?您可真了不起!”我在尖锐和大声之间来不及做出选择,我看到我开着一部破旧的汽车喷着高温的燃烧的火,在烧干了河流和毁灭了桥梁后持续奔驰,快感迅速占了上风,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像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患。

 

黎觉坐了起来,没有摘下他的眼罩。我知道他从来浅眠,光亮和声响都会让他惊醒。

 

因为过度愤怒而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正在努力调试呼吸。

 

黎觉又叹了口气,我几近要发作,胸脯剧烈起伏,喉咙里的声响变得魔鬼般狰狞,他开口说——“是我饿了。”他努了努嘴,有点撒娇,又有被我莫名骂了一顿的委屈。

 

我瞬间泄了气,楞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我觉得这家看起来挺好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年已经穿戴整齐,亮出刚在手机上搜索的餐厅资讯。

 

黎觉戴着眼罩,可我分明看到了他狡黠带笑的眼神。又来了,他又来了,他那该死的“狡猾”又来了。他对于推我进入一个愚蠢的境地总是十分擅长,他显得淡定优雅,而我看起来敏感又神经质。我想他是故意叹气,他知道如何高效又不损失优雅的激怒我,好让我暴露自己的恶毒与神经,以此来定义我的可怜。然后他就永远高高在上。

 

至于阿年,他一直什么都知道,但他总是什么也不说。我甚至怀疑在塔吉骗我们的时候,他也早就知道。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塔吉。

 

他被一个裹着黑袍的女人牵着,那个女人的身材非常臃肿,可是却不像通常看到的那样是圆滚的,她是方形的,在棱角和棱角之间有着明显的线条。我觉得她是几何的拼接。一路上常常见到穿着黑袍的女人,她们常常多看我们几眼,即使我确认我除了脖子与小臂以外没有其他裸露的肌肤,依然会习惯性的低头。我时常想知道她们会不会产生裸奔的念头,又会不会因为这个念头陷入责怪自己的处境,然后再产生逃离责怪的裸奔念头。阿年不时会蹦出一句“我要和她们谈恋爱”,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两年前念书时阿年坐在我身边,老师在讲一篇写到尼姑的课文,他突然把头搁在桌子上眯着眼跟我说,“和尼姑做爱听起来很性感”,那时候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总是这样的,好看的女人们都是他的暧昧对象/前女友/未来女友。我点头是因为我总是相信他可以做到的,发自肺腑。

 

黑袍女人在马路的另一边,向着我们三人走过来。“他们过不来”,阿年突然说,“铁丝网横在路中央,他们过不来的。”我看到马路中央躺着一块整齐长方的石头,分隔出了道路的双向车流,可是没有铁丝网,他们过得来。“过得来的,铁丝网上有个缺口,”黎觉朝我笑了一下,手指指向前方。我确认我什么也没看见。他们踏上了那块石头,左右环顾,塔吉点了点头,弯下了腰,把脚抬起,好似跨过了什么东西。黑袍女人裹紧了她的衣服,深深吸了口气,侧着跨出了腿。在她的黑袍被空气挂住一个菱角以及她窘迫和狼狈的动作里,我确认了那里有铁丝网。我看不见,过不去;阿年看得见,过不去;黎觉看得见,过得去。我怜悯而嫉妒地望向黎觉,望向他细长的脖子。“啊,怎么往那儿过来了?”黎觉的脸上写满困惑。太好了,我们都过不去,我欣喜若狂。除了等待,谁也不用想抵达。

 

不知道是谁提及的要跟着他们走,其实我并不乐意。我对塔吉有着一股莫名的拉扯情绪,它骄纵地赖在塔吉额头上的白和因我而飞走的肥鱼之间,偷窃了一些隐秘的东西。我感到些许不安,并不仅仅是因为莫名跟着他们走进了这间店铺,一间陷在甬道里的摆满瓶瓶罐罐的地方,两旁是看起来嘈杂和混乱的酒吧。老板,我们姑且这么称呼,他正在我们面前不绝滔滔的翻阅着他那陈旧到几近破碎的书,每一页的署名都写着“Yahir!”。他诉说了一个故事,关于他的祖先们如何在世界范围内寻找香精配方,那是一段传奇,我遇上了真正的家族企业,我想。一个穿着布满花色补丁的男人从甬道深处走过来,在阿年和黎觉的手上涂了什么东西,示意他们去闻,阿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前方的黑袍女人身上,黎觉则一直看向塔吉,但他们还是抬起手闻了起来,男人高兴的和他们交换着感受和不停地换着香精的味道,我什么也闻不到。女人牵着塔吉,从一个画着奇特猫头鹰的袋子里拿出了三罐透明的东西,然后开始和店里的另外一个光头男人争吵。尽管我们什么也听不明白,但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是争吵,它们跳在一个奇特的音律之上,暴躁而汹涌。于是在这间店铺,在香精们与雕塑、化石、数不尽的披萨盒相处的地方,我感到了一股轻微但巨大的力,它将拥挤的世界分为四块——恍若无人的喋喋不休的讲故事老板、和味道纠缠不停的黎觉与阿年、互相抓紧谈话空隙的男人女人,还有——和我始终处在对视状态的塔吉。

 

我想不起这样的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我准备做些什么来打破撕扯的世界的异样均衡。我猛然站了起来,头碰到了店铺的唯一光源——一个猫头鹰形状的灯——我看到灯光下的我头顶着猫头鹰,将一切人事笼罩在了阴影里。老板停止讲述,女人停止争吵,味道停止扩散,我得意地想,是我让他们停了下来。老板停止翻页的Yahir!的本子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香精瓶,上面画着一个猫头鹰图腾——和我头顶上的一样、和女人袋子上的一样、和试香男人手里拿着的瓶子一样。我选定了一个物件,然后世界开始拼凑,在上帝的细细密密但不精巧的织法里,它们重新粘合。

 

1.根据Yahir!的指示,三罐透明的特调香精可以在一间专门开给外国人的店(位于我们住所附近)里换到好酒。

2.塔吉的表姐即将结婚,他想要买酒送给他亲爱的表姐。

3.女人(塔吉的妈妈)买了三罐透明的特调香精,可是却因为不是外国人而被拒绝换酒。

4.老板不同意女人的退货。

 

于是老板让我们拿着香精去买酒,买完酒后他顺便送我们回家。黎觉同意了这个提议,阿年一言不发。在我目不转睛的时间里,我看到塔吉跟老板使了个眼色,我觉得奇诡不安,可我提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我们走出甬道,坐上了老板的车,拿着三罐香精,向着远方驶去。就在坐上车的一瞬间,我觉得我们或许永远抵达不了。

 

我所期待的事并未发生,我们帮助他们买到了所谓的好酒。在我们把酒递给女人和塔吉的时候,他们显得非常高兴。

 

就在那时,我终于想起,想起在我站起来撞到灯的时候意外看到的,摆在老板店铺里底排的深色瓶子,和我们刚才买的好酒一模一样。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塔吉和老板交互的奇怪眼神,对一切的巧合有了最恰到的解释。“我们被骗了”,我对黎觉说,“这些人是一伙的。他们根本不卖香精,他们卖的是酒。我们帮助他们买到国人禁止购买的洋酒,然后他们以超高的价格卖给别人。特调香精是幌子,他们一定先给了钱了,他们只是需要我们的护照信息而已,这样即使警察查到,他们也可以说是我们买的。我们承担了所有风险,而他们享用钱。”阿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黎觉还没有回答,塔吉就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对着黎觉开口道,“你们…可以帮我找鼓槌吗?”

 

“什么鼓槌?”黎觉问。

 

“我记得你,你上次问我买了一只,我后来不小心把所有都弄丢了……”塔吉偷偷看了我一眼,愤怒与内疚指挥着一双手掐着我的脖子,制造了一种窒息。

 

“好”,黎觉笑着回答他,“我答应会帮你找到鼓槌。”

 

 

看着黎觉和阿年走在我的前面,我产生了一个念头,非常幼稚,可我极其想要那样做。

 

我数到了第六秒,他们没有回头,在我特意放慢的脚步里,他们已经离我很远了。我既希望他们回头把我拉回,又希望旁边的巷子里撺出什么将我拉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七……没有回头……八……没有回头……九……没有……

 

“叮——”

 

黎觉的口袋里掉出了一枚硬币,叮铃铃的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认命般的蹲下捡起,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

柿子 / Come In

(一)

前些年分配工作那会儿没赶上好的时机,主要是我实在活得模糊不清。

 

经理人问,“修车怎么样,专修动物园那车。”

 

我问,“是人搁车里看动物那车不?”

 

经理人点点头。

 

我有点懵,“这车……天天要修?”

 

经理人摇摇头,“哪儿那么多动物园,平时你闲得慌就给他们去开个车,溜个鸟”

 

我皱了皱眉。

 

经理人说,“咱这部门小,您要不乐意可就得去沙漠里拽骆驼了”

 

我苦笑着说,“您可饶了我吧,骆驼拽我还差不多”

 

“那你想做点啥?”经理人把档案夹一拍,叉腰盯着我。

 

我意识到人称从“您”换成了“你”,在很多情况下它代表着关系的亲昵,但在这里是代表着嫌我了。

 

我看了看窗外茂盛得很的柿子树,有点难堪,“我倒想当个蒙面女侠。劫富济贫不至于,给人去隔壁院子里偷个柿子还可以。”

 

只听他轻笑一声,“敢情您这是跟大象抢工作来了”

 

又变成“您”了,我想了想,最后那口气还是叹不出来,哽咽着把模糊吞了下去。

 

我走出办公室,走向了隔壁院子,院子门口的草长得和欲望一样高,也一样跨不过去。

 

柿子掉下来滚平了草,滚出了院子门,我捡起来揣在兜里,向一个地方走去,那儿有人爱吃柿子。

 

(二)

我躺在河流中央,在谩骂的间隙讨要生活。

 

“河上那个,喂,你别思考” 岸上的人舞着指挥棒,不可一世的样子让我几乎快忘了他只是个河道疏通员。

 

我点了点头,才想起他应该是看不见的,可在这看不见的人里我最怕他,看得见的人我倒不怕了。看得见的人都看得见我,我脸上写着的大大的字他们都看得见,他们指尖足上的情绪我也都能看见,这一来一回,就通透了,通透的不是心里,是脸上,明明白白,不假思索。

 

完了,我想,我又思考了。

 

“我不是说了别思考?你一思考咱就动不了!“他焦躁的声音配不上他的迷蒙。

 

”我要理解你的意思,是不是就得思考?“完了,顶嘴了。

 

”你甭说这么多,别人能做到,你做不到?“

 

恶毒了,这一招是很高,我没法回嘴,回嘴了是我恶毒,同意了也是我恶毒。和别人一不一样的问题我最是不能对他回的。我动弹不得,放弃思考。

 

沉默里的税我交的最多,话语没还回来,连思考也一并被收走了。

 

我看见河流在湍湍急急,我看不见湍湍急急的河流。

 

交工的时候我没要求什么,我说来个柿子吧。

 

岸上的愣了一下,抛了个柿子给我,我呲牙咧嘴的笑了。

 

走的时候我听见背后稀稀落落却异常响的声音——”这么多好东西摆这儿呢,就要个柿子,她看不见?”

 

(三)

我低眉垂眼,有气无力地站着。

 

洗衣机们滴滴落落的运转,这不是什么巨大的轰鸣,只是一场无趣的战役,死不了人,脏不了衣,落下的就那么些东西,搅拌着嫉妒、亲热、欢喜与无可奈何。

 

管理洗衣房有什么用呢,机器是自动的在转,人们是自动的来洗。只有我斑斑驳驳的站着,像个碍眼多事的洗衣板,在这间自动洗衣房里属于不合时宜的搁浅品。

 

我试图一点一点屏蔽知觉,知觉是我的玩具。无论何时何地,听觉是第一要义,这是我想象的发源。

我先隔绝了洗衣机的声音,他们太吵了,左边第三台的呜呜和右边上面第二台的轰轰都开始尖叫上了,我有些忘了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们肚子里的衣服主人们是争奇斗艳的一群。

 

那群人是三三两两你来我往的,我不太懂女孩子们的事情,听不懂骂贱是个介于如何的亲昵和较真之间的平衡。她们偶尔进来挽着手,偶尔进来横眉竖对,谁也不搭理谁。

 

一台、一台、一台,我操控着听觉,它们在卷曲之间流起眼泪,流的越烈,就关的越紧,就锁住了颜色和叫嚣。

 

有一台关不掉了,我越是想关,就叫得越响。我走了过去,意外的发现这是一个男人的衣服。他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来这洗?我看见一点一点的声音弥漫开来,没有带着火,而是带着一股无可言说的东西,是灰尘里的让人闻得到气味的东西,是用手摸只能接触到手指粗糙感的东西。

 

它不是什么坏东西,可它能要人命。

 

它不害人,只是抓人。在鼻子里钻了进去,在耳朵里跑了进去,然后就变了,我看到身体里的那种东西,它们无处不在无所不是。在血管里它们是血液,在骨头里它们是髓质。

 

我大汗淋漓的醒来,看到洗衣机上放着一个可能是其他人不要的柿子,我走过去拿起来,却意识到好像太安静了。

 

我踱步、撞墙、打击,我发现我再也调动不起任何听觉。

 

我什么都听得见,可我不能听见,那些东西,它们在笑。

 

(四)

如果站在马路边沿,就可以听见满耳的呼啸。每一辆汽车过去都是在扒皮,它们先是扒了地面的皮,然后是动物,接着是人。

 

这点我早知道,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它们几乎就要扒了柿子的皮。

 

紧急刹车声吓到了我,吓得口袋滚落了几颗大大小小无穷无尽的柿子。在人们惊奇的目光里我开始狂奔,在人们眼里这叫柿子,在我看来是局限的承载,是造物的起点。是人们在自以为是,他们永远走不到柿子里。

 

我从柿子的这头奔向了那头,在柿子皮滚出的草坪里猖獗,在汁水灌溉的房屋边祈祷。

 

直到我看到柿子的尽头。

 

尽头的门口站着个人,脚边躺着一桶还没洗的衣服。

 

他开口说,“去哪儿了,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于是就进来了。

© 2022-2023 by Yiran 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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